藍(lán)眼睛的牽?;▉磉^之后,秋天就開始準(zhǔn)備黃裙子了。桂花必是想念秋天太久了吧,一見面就委屈得不得了,犄角旮旯都能聞到她濃郁、奔放、陶醉人的哭聲。當(dāng)然,她笑起來也是香氣四溢。柿子先是黃的,你耐心等一陣子,它也會變紅。柿子這個小孩心實,你騙他說搽紅色脂粉才好看呢,他就偷媽媽的胭脂天天搽。搽著搽著,覺出上當(dāng)了,原來是你想吃他。 我奶奶說,打棗去,妮子,爬樹。棗子多得一大麻袋都裝不完,焯過水,攤在涼席子上曬。一冬天有吃不完的紅棗,各家各戶都來分。紅棗補血,家家孩子都有紅撲撲的小臉蛋。老棗樹累了,卸下棗子,她才可以換上黃裙子,依著一片云彩,歇歇身子。秋天來了,山川大地都要換上黃裙子。 一夜颶風(fēng),把桂花都吹到地上,我想拿口袋裝回去,當(dāng)枕頭。父親一輩子都在拿桂花泡酒,泡好了酒自己又沒能耐喝,得閑就讓大舅和二姨夫來家里喝酒。他們倆酒量相當(dāng),半斤對八兩,打起酒官司來,誰也不讓誰,父親又在中間加把勁,直喝到一個找不著南,一個找不著北。 野菊花專揀黃四娘家開,溜著墻根開,順著溝沿開,堵著路不讓她出來。她家新媳婦一早起來挑水,耳朵后面別一枝花骨朵,從早開到晚。黃四娘家來客人了,親家公挑著一籮新米一籮紅菱角。黃四娘要殺那只打鳴的雞當(dāng)下酒菜,屋前屋后攆,攆急了,雞翅膀一扇蹦到屋檐上不下來。黃四娘手里戳個竹竿子干著急。鴨子趕來湊熱鬧,追前追后呱呱一陣叫。她一腳踩住脖子拎起來,回屋就是一刀,燉雞改燉鴨子了。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。 太奶屋前的柿子樹比屋山墻還高,比王老浩的腰都粗(腰多粗呢,大人說七尺布都不夠做個褲衩)。柿子熟了。清早睜眼一看,誰家過喜事了嗎,紅燈籠從天上掛到地上哎。三娃跟四蛋天天騎在樹杈上喝柿子,躺在柴草垛上喝柿子,趕著鴨子上圈還在喝柿子。落霜了。清晨起來開開門,呀,天上下油餅啦!油亮亮的柿葉子咋像剛炸好的油餅,金黃金黃的,紛紛從樹上掉下來,從屋頂摞到柴草垛,從羊圈摞到雞舍,再摞到地上,堆起來。 我二叔天天早出晚歸,趕著牛犁地、耙地、耬地、馱東西。他甩得鞭哨啪啪響,像打著響指一樣俏皮。他與牛的親密協(xié)作,通過幾句簡單對話來完成:駕駕(前進(jìn))、宇宇(停)、措措(后退)。他把牛套在架子車前面,他抻著頭往前,牛也鼓起肚子往前。他把地里的稻谷、玉米、大豆、高粱、紅薯、棉花、柴草運回家,再把家里的牛糞、豬糞、雞糞和土雜肥運到地里。累了,和牛一塊在河邊歇息。牛啃過草,下河喝過水,臥下來倒沫,綠沫子掛在下巴上。二叔一口干饃,一口涼水,細(xì)細(xì)嚼,慢慢咽。二叔說他也是條牛,是這地里的老黃牛,生下來就是干活的命,累不死就得拼命干活。 二叔天天有干不完的活。他最大的念想就是等秋后得了閑空,去書場聽三天三夜的大鼓書,解解乏。老梁手握兩個扎著紅纓子的鼓槌停在半空中,重重往下一落,鼓聲震天,他撕錦裂帛般長吼一嗓子,滿場的老老少少舒坦得不知道手往哪兒撓才好?!稐罴覍ⅰ贰对里w傳》《包公斷案》等,精彩說唱一場連著一場,場場座無虛席。只有進(jìn)了老梁的說書場,二叔才覺得人活得有滋有味。 秋天穿上黃裙子后,冬天也該準(zhǔn)備白裙子了。王母娘娘在天上曬云朵,祖母在地上曬棉花。大地遲早要換上白裙子,何不早早準(zhǔn)備越冬的棉衣呢?祖母頭頂上一年四季都頂著白雪,她的冬天已經(jīng)悄然降臨。 天一落了雪,大地村莊都素凈起來。素凈起來才好看呢,一襲白裙子的白蛇娘子白素貞誰不說好看? 雪落到大地上,烏鴉落到雪上,點點墨跡在無邊生宣上,一起一落、一聚一散。雪落到村莊上,村莊就睡著了,樹木、房屋、矮墻、牛棚、雞舍都在呼呼大睡。雪拍拍它們,說,別凍著了,睡吧。雪落到屋頂上一尺厚,太陽開始出來撿雪,一片一片把雪撿走,還給高山和大河。 冬日農(nóng)閑,村里有人家張羅辦喜事。白茫茫的雪地里,鞭炮一響,大紅花轎里,走下來身穿大紅棉襖的新媳婦,被攙扶著進(jìn)了大紅的新房。幫忙的跑前跑后,看熱鬧的從屋里擠到溝坎上,撿鞭炮的小孩子竄來竄去,到處都是去沾沾喜氣的人。沸騰的人潮涌來涌去,鬧得雪都開始化了。 那年臨近年關(guān)時,我二姨家發(fā)生一個大事件——她沒和我二姨夫吱一聲,就把家里的一頭肥豬給賣了。數(shù)錢時,來買豬的再三問:“你可當(dāng)?shù)昧思??”“我自己喂的豬,我咋當(dāng)不了家?”二姨說話一點也不怯懦。二姨裹個頭巾,推個架子車,頂著茫茫白雪,去趕大集。置辦了一車年貨的二姨,出門時還穿著半舊紅夾襖,回來時變成了“白素貞”,還給家里每個人扯了一身布料,唯獨沒有她自己的。打那以后,外人來二姨家商量事情,都得先問問二姨,二姨點頭了,事才算成。二姨現(xiàn)在彎腰駝背白發(fā)如雪了,可還是家里的主心骨,兒孫個個都聽她的。二姨一輩子活得有個女人樣,有主見,能扛事,不像我母親,對我父親低眉順眼、唯唯諾諾。 下雪天,祖母總抱怨?jié)窳说牟窕瘘c不著,嗆眼。除了手腳有些冷、小麻雀餓得唧唧叫、老黃狗凍得縮成一團(tuán),這些無妨大礙的事之外,大家日日有個年盼著,下雪天總歸也是好的??赡且荒?,祭灶那天,我四歲的弟弟本,掉到冰窟窿里淹死了。那一年的雪好大好大,可總也染不白漫漫長夜。鞭炮一家比一家響,父親從床上坐起來,叫一家人起來過年。母親哆哆嗦嗦摸進(jìn)灶屋,收拾冷鍋冷灶。父親說:“天塌下來,也得過年?!?/div> 童年的雪一直落,一直落,堆滿祖母的墳頭,覆蓋母親的墳頭,也落到我的頭頂上,而今我也滿頭白發(fā)了。突然就記起弘一法師的那句“悲欣交集”。說到底,人生就是這一句“悲欣交集”。 我坐在窗下映雪讀書。王維的雪、高適的雪、岑參的雪、劉長卿的雪、柳宗元的雪……大唐的雪紛紛揚揚撒落在億萬年的土地上,五千年的文明之火將夜空擦亮。在大雪包圍中,我依然只是個愛讀書的孩子,偶爾也會想起遠(yuǎn)去的故鄉(xiāng)及故鄉(xiāng)的那些黃裙子白裙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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