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了瘋狂收集形容詞的年代后,轉(zhuǎn)身再看別人喜歡在形容詞上搞排場,總會莞爾。
慢慢就不迷戀和相信形容詞了,因為它們多數(shù)時候就是充當(dāng)修飾語的作用。在句子里,它們不及物,不能直搗黃龍。修飾語就是修飾語,像客客氣氣的親戚,來了相媚好,不來各自安。
從形容詞開始,慢慢就疏離了一些修飾語,以為自己從此可以獨行,素面朝天地寫些不邀寵的文字??墒?,忽一日,又感慨起修飾語自有它存在的理由與妙處。
是暑夏,大街上賣西瓜的車子綠島一般羅列,層疊如山的西瓜中間,放一個擴音喇叭:大西瓜好甜好甜哦!一路吆喝。走過街角,又是一個西瓜攤,賣瓜的中年女人膚色明凈,她的大喇叭喊出的句子,有些令人心動:“青藤活葉的大西瓜,好甜好甜哦!”我就停了步子,忍不住停了?!扒嗵倩钊~”,真好,漢語就是這么美妙。她用了“青藤活葉”來修飾她的大西瓜,令她的大西瓜在聽覺和情感上一下就突出來了,就不同于別人的大西瓜了。青藤活葉,想像她的西瓜躺在車子里,都是醒著的,藤蔓青蔥纏繞瓜身,一片片瓜葉活潑潑搖曳,似有露珠在上面滾動。這樣的瓜是拖家?guī)Э诘貋砹?,熱鬧有喜氣;而別人的瓜,光禿禿來到市井,無藤無葉,是孤獨的,是木訥的,是一覺睡死過去醒不來的。
原來,我們的生活中,還是多么需要修飾語啊!
我們需要不能吃的藤和葉來陪著修飾可吃的大西瓜一塊兜售,需要在赤裸裸的生活本質(zhì)之外,還披上一件并無實質(zhì)作用的外衣。
我們住一座房子,還是喜歡房子邊立著那么幾棵喬木或灌木,喬木哪怕是不屬于自己的,灌木哪怕是不成才的。有樹有花就好,花和樹原來也可以修飾我們的那一座房子。我們還希望這樹上能住上一窩不知名的鳥,哪怕這鳥到了秋天招呼不打就飛去了南方,有那么幾個月的鳥鳴修飾一個清晨,修飾半片天空,都是極美的。
有那么一些荒荒的下午,會泡一杯綠茶,放在桌邊,陪自己。其實,也不是貪戀到骨子里的那種茶人。沒有茶,我也會度過一段清寂時光。可是,有了一杯茶在身邊,我就是一個有了依靠的人,就是一個名詞找到了可憑依的那個形容詞,時光有了小小的繁華生動。
有一年,出門學(xué)習(xí),地點在山中。晚飯后,和朋友相約散步。我們走在房舍外的蜿蜒山路上,山月小小的,在頭頂,紐扣一般樸素可親。路旁的草叢里,蛐蛐們長一聲短一聲地細細叫著,仿佛在抒情,是一首小令。我們說到各自的理想,算是理想吧。朋友問我:你會一輩子寫下去嗎?我一聽,心下駭然。一輩子寫著,與文字抵死糾纏,漫漫無期,想起來似乎多么可怕。
也是在山中的那一夜,我問過自己,并做下決定:我是我,我是要獨行下去的,文字只是生命中的一個修飾語,是暫時的傍依,是暫時相伴歡喜,是暫時的熱鬧。就像那夜的山月,小小的,襯托著一個濕漉漉的清夜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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