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是一位母親，一個妻子，一名老師。

　　

　　我們僅僅是認識。大街上碰面，微笑著點點頭，充其量問候一下，不會過多寒暄的那種。即便如此，在任何場合下的偶遇也不會多過一年一次。

　　

　　初春的那個早晨，手機鈴聲響起，突然間得知關(guān)于她的消息，如被病毒襲擊般感到挫敗無力。

　　

　　起初，我還猶豫能不能找到她家，畢竟上次來還是他們新婚的時候。新郎和我既是同事又是好友，新娘的名字帶個“花”字，人如其名，兩人可謂郎才女貌。這一晃，十幾年就過去了。

　　

　　到了跟前，才發(fā)現(xiàn)擔心是多余的。樓下擺著花圈，跟著人流，爬過一層層狹窄的樓梯，就到了。屋里屋外擠滿了人。一進門，便見他被一群人圍著。半年多未見，他的頭發(fā)愈加稀少，神情里滿是疲憊。雖然我戴著口罩，他的目光還是穿過一個個人頭發(fā)現(xiàn)我，點點頭。我示意他不用管我，兀自往邊上靠了靠。

　　

　　一扭頭，看見“她”。我鼓足勇氣才敢接住她的目光。照片中的她，身著紅色格子杉，純真的笑容靜靜地綻放，一如她的名字；柔和的眼神輕輕地流淌，覆蓋這個她曾傾注無限熱情的家庭的每個角落。老公剛從縣城調(diào)到鄉(xiāng)鎮(zhèn)工作半年，孩子上小學，婆婆去世得早，公公年齡又大，自己還在一所重點中學任數(shù)學老師。在這個家里，她頂?shù)牟恢皇前脒吿?。“熱愛，是一種由不盡瑣事組成的溫暖泥淖。 她，是這個家庭24小時的鐘點工。一個全天候的母親。一位全日制的妻子?！痹娙诵炀磥喢枋龅牟粌H僅是自己的妻子，對絕大多數(shù)已婚的中國女性都是如此貼切。那笑容如針似箭般刺痛了我，我迅速低下頭。原本，這樣的年齡、這樣的笑臉、這樣的容顏，是和青春、熱情、希望這些美好的詞語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，而不該是倉促的離開、永久的回憶。

　　

　　她靜靜躺在客廳中央，一群孩子圍坐四周。多年不見，我已認不清他們兒子的模樣。眼光四下里搜尋，一個男孩從里屋走出來——眉宇間有她的味道、他的影子——走到他們中間，坐下，然后把頭埋在她的身上。不一會兒，他調(diào)整了姿勢，趴在母親身旁，兩只小手輕輕地拍打著母親。無數(shù)個夜晚，母親也是這樣哄他入睡的吧。今天，他以同樣的方式讓母親安然入眠。他的眼睛里沒有淚水，甚至沒有悲傷，只有空洞茫然。

　　

　　此刻，我才認清和確定自己的哀傷。在這個少年身上，我看到30年前的自己。那年，我的母親40歲，比她小一歲。那年，我13歲，比他大一歲。我卻沒有這個少年那么勇敢，用某種方式表達出對母親的愛。

　　

　　送走一批人，他把我?guī)У綍?，墻壁上貼滿了少年的獎狀。我詫異于為什么這么突然，連他也沒有反應過來。前一晚在鎮(zhèn)里值班，早上接到兒子電話說媽媽不在了。他以為小孩子不懂、亂說話，連忙請假往家趕。到家時，醫(yī)生已檢查完畢下了結(jié)論，人已經(jīng)去世幾個小時了，心臟方面的問題?！八磕甓俭w檢，心臟從來沒發(fā)現(xiàn)什么毛病啊，應該是昨天夜里的事。她剛上完網(wǎng)課，孩子睡得又早，醒來后才發(fā)現(xiàn)的?！彼麩o奈地搖頭，甚至擠出一絲苦笑，不明白生活為什么會跟自己開這么大一個玩笑，“她走得特別安詳，穿著睡衣，斜靠在床頭，頭拄著右臂，筆記本電腦還放在被子上，好像上課累了，要休息一會兒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說話間，有人嚎哭著進門，應該是她娘家的某些長輩。老婆婆幾乎用盡全力地撲到逝者身邊，自顧自地述說著她的種種好處。他急忙沖上去勸慰，老淚縱橫的父親上前幫忙。孩子被擠到一旁，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發(fā)生的一切。從此，這個家庭只剩下三個男人。

　　

　　她不會再醒來，凋零在最美的時光里。

　　

　　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，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。只是，那個手捧母親遺像走在送葬隊伍最前列的孩子，再不是從前的少年。